第二天，三人起了個大早，長安拿出自制的青梅醬，用切片面包裹著，配牛奶吃了早飯，背了個卡通青蛙斜挎包，裝上拍立得、清涼油、軍用驅蚊膏、還有幾個小小的塑料口袋，關好門窗以防櫻桃亂跑，就跟兩手空空的寫意和李少游向山上進發。

青城山古稱“丈人山”，是川地著名的旅游景點，西漢末年，被稱為“蜀中八仙之一”的陰長生入青城山修道，後東漢時又有張道陵到達青城山，在此結茅傳道，創立了中國的本土宗教——道教，使青城山成為了中國四大道教名山之首。

在後山中有房產的人，在進山時出示一下覆印件，以後不用再購買門票。從小別墅出來走上車道，往下的靠山斜角有一條小道可以直入景區。往裏走，車道在身後消失，林木漸深，青石板鋪的樓梯矮而參差，一步可跨兩三階，丹梯通幽，鳥鳴陣陣，蔥蘢間漫步，令人心曠神怡。

走到飛泉溝的景區，有溪流潺潺而下，路上也漸漸有了行人，山民挑著木桶，桶裏用冰冰涼的山泉水浸著西紅柿、黃瓜和礦泉水。

李少游還是穿件白襯衫配短褲，多戴了副墨鏡，遮住漂亮的桃花眼，他註意到長安跟寫意穿了一套綠色系列的姐妹裝，長安還穿著短襪，上面有牛油果的卡通圖案，很是青春可愛。寫意看長安饞，給她買了小黃瓜，兩人手腕上戴著一模一樣的雞血藤，遞東西時長安白嫩的小臂和寫意小麥色肌膚相映，寫意還順手摸摸長安的頭，後者笑瞇了眼，竟有種超出姐妹友誼的暧昧感。

李少游只覺得一股莫名的躁意沖得喉間幹澀，不顧寫意怒目而視，擠到兩人中間，還買了根黃瓜，跟長安一起啃。

今天是周末，人格外多，大家擠擠挨挨走在山林步道中，不時有人停下拍照，李少游走在長安左邊，替她擋了大部分行人的摩肩擦踵，他們打扮得簡單，長安又顯得年輕，看著就像一行來踏青的大學生。長安前面走著個背雙肩包的妹子，被樓梯上打鬧的小孩子撞了個趔趄，長安扶住她的背，才堪堪穩住，她回頭跟長安道謝，過了一會兒，像是忍不住，笑嘻嘻地湊過來，在長安耳邊悄悄說：“妹子，你男朋友好帥哦。”

長安臉一紅，卻也不想立刻解釋，轉頭看李少游，他的眼睛藏在墨鏡後面，看不清表情，嘴角帶著笑，也不知聽到沒有。

於是長安對妹子羞澀一笑，假裝她說得對。

三人走到翠映湖，想上山要坐船，長安放開聲音大喊：“船伯伯！坐船啦！”

清脆的聲音回蕩在山谷間，遠遠飄來一艘小船，船夫頭戴鬥笠，穿粗布麻衣，手撐長長的竹蒿，慢悠悠破湖而來。

三人坐著小小的扁舟，四周環繞山谷盎然綠意，船夫今日心情不錯，扯著嗓子唱山歌。

長安只跟寫意去過一次前山，她其實不愛社交，但從前上學，難免有很多集體活動，她也怕別人覺得她不合群，總是勉強自己參加。學前班以後寫意被家裏送去私立重點小學，她只能去讀離家近的公立學校，兩個人分開後，長安沒交到什麽朋友，平時總是自己坐在教室角落安靜聽課，只有放學的時候寫意會來找她，用家裏的車接她一起回家。

有一次學校組織秋游，長安第一次參加集體活動，心情緊張又期待，爺爺給她裝了柿餅和無花果幹，她抱著滿滿一個小書包，在學校大巴車上就想分給大家，然而有一個家裏有錢的小姑娘，帶的全是國外進口的糖果和巧克力，精致的包裝吸引了全班人的註意，非但沒人想要她塑料袋裝的樸實小零食，還有調皮的孩子嘲笑她，說她窮酸。長安委屈極了，她吃過那些進口的糖果，寫意經常帶給她，但她覺得一點也不好吃，明明爺爺做的無花果幹和柿餅，新鮮又可口，她不明白為什麽大家都要笑她。後來一整天，沒人理她，大家擁簇著那個穿著亮晶晶小皮鞋的小姑娘，留她一個人坐在角落，非常寂寞地餵小鳥。

她從此以後就不再參加這樣的活動，除了期待每天和寫意一起回家的一小段路，孤孤單單過完了學生生涯。

後來高中的時候，語文老師是個與國同壽的老爺爺，他曾在課堂上講當年做紅/兵的傳奇經歷，聽得一眾小朋友一楞一楞的，但其實他並不得意，只是說，人一生都在追求自由與獨立，但其實也一生都屬於某個隊伍，他成功融入了集體，卻也犯下了無法挽回的錯誤。事實上，組織中不會允許任何個人主義和自由主義，只會冠冕堂皇地提倡集體主義，會用無數教條來幫助你遺忘作為人的個性*。他自問無法做到遺世獨立，但如果再給他一次機會，他至少要問心無愧。

這些話，長安一直記到現在，小時候那些因為與眾不同而被孤立的時光，仿佛徹底得到了認同，讓自己能夠真正地隨心而活，隨遇而安。

“高高山上一樹槐，

手把欄桿望郎來，

娘問女兒望啥子，

我望槐花幾時開——”

鳥鳴做伴奏，水聲悠悠，大家都沒再說話，靜靜聽山夫用粗獷的嗓音訴盡小女兒情意。

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呢，長安想。

翠映湖並步不大，沒多久就上岸，長安開心地跟船夫道別，三人又走了一個多小時，到了白雲古寨，這裏人很多，他們只在觀景臺邊緣耽誤了一會兒，就繼續往上，路邊開始出現一些佛教元素，紅色的布條拴在細繩上隨風輕蕩，間或站坐著幾座雕像。越近山頂白雲寺，路邊的連接木樁的繩子上漸漸出現一些兩兩擠挨的銅鎖，是情侶刻上名字後掛上的，仿佛山寨版的首爾塔同心鎖。

寺旁有三通古碑和數十株十分粗壯的古銀杏、楨楠和紅豆樹，明代著名高僧鑒隨禪師就圓寂於此，靈塔尚存寺院左的紅豆古樹前。因此寺前古驛道上就掛滿了象征愛情的銅鎖，也有情侶會在紅布條上許願，然後掛上紅豆古樹，意在取紅豆與佛教的祝福。

廟裏檀香濃郁，來往的小情侶相互依偎著，幸福地往鎖上刻字，寫意買了銅鎖，遞給長安，也讓她刻字，李少游卻開口嘲笑：“你們兩個姑娘，在這兒湊什麽熱鬧。”

寫意說：“那我們兩個姑娘不能刻，難道刻你和長安嗎？”

長安本來沒有想法，聽寫意這麽一說，她望向李少游，心裏帶著隱秘的期待，但他只是轉過頭，仿佛沒看見，也不回答，自己去買香了。

長安失落了一下，寫意攬住她安慰：“我們長安才不想和你鎖在一起，和我就夠了！”說著先刻了長安的名字首字母。

李少游拿著六柱小香，轉頭就看見高挑的寫意把長安整個兒摟住，寫意紮著高馬尾，隨著動作發梢掃過長安的耳朵尖，小姑娘被攬在懷裏，耳朵微微發紅，看起來就像在害羞。他也不知道在不舒服什麽，劈手奪過寫意手裏的鎖，往欄桿外一拋。

寫意勃然大怒：“你個哈*！你幹嘛！”

李少游：“你們兩個姑娘，又不是小百合，搞這些莫名其妙的幹什麽……”

眼看又是一場硝煙彌漫，一旁卻有保安沖了過來：“誒！不準往山下亂扔東西！要罰款的啊！跑什麽，給我站住……”

李少游拉住長安就往山下跑，留寫意來不及反應，被保安拖住，只好賠了不是，又被罰了五百塊錢，才黑著臉去追他們。

男人的手心幹燥而溫暖，整個包住長安的手，拉著她小心地在古棧道上跑，長腿一步能跨三四個臺階，長安被帶得踉蹌，早上精心編的小辮子都散開，卷卷的發稍不停打在臉上。正逢午時，佛鐘被撞響，鐘聲悠揚，響徹山谷，長安被李少游身上的味道裹著，覺得他們像一對從寺廟私奔的小情侶，鐘聲就是大反派傳出的捉拿他們的信號。

直到寫意氣喘籲籲跟上他們，長安才回過神，立刻抱住她順毛：“寫意不氣不氣，下次我們再來。下山我們去打麻將好不好？”

天氣晴好的周末，來度假的人們都會在路邊的茶肆小坐，把腳泡進溪水裏，喝茶打牌。寫意作為一個四川妹子，自是國粹的忠實粉絲，只是以往他們都只有兩個人，最多叫人湊一桌鬥地主，好久沒碰那小小的玉牌，長安這麽一說，她也被勾得心癢癢，立刻忘了找李少游算賬，打電話：“阿生，今天沒得事噻，三缺一，清風等你！”

軟乎乎的觸感消失，李少游手裏一空，不自覺握了握拳，把手揣進褲兜，摸裏面冰涼的兩只鎖，突然不明白自己在幹什麽，真是有點可笑。神游著跟兩人一起下山了。

——

下山還得走幾個小時，但三人有了別的安排，就直接坐了索道，在路邊小館子吃了飯，直奔清風茶肆而去。

阿生全名陳生，還是個高中生，在山下讀書，以前有次在小巷子被小混混堵住欺負，寫意遇見順手救了他，還帶鼻青臉腫的少年來長安這裏吃了宵夜，此後只要寫意在，他就會時不時來蹭飯。

他住在前山，往這邊走得好一會兒，但三人到了茶肆，少年已經等了一會兒，似是接了電話就趕過來了。長安心細，問他：“阿生沒吃飯吧，我給你買兩個南瓜餅？”

寫意大手一揮，“叫過來，邊打邊吃，嬢嬢！來副麻將，四杯檸檬茶！”

雖然剛吃過飯，但長安聞著南瓜餅的香味，又饞了，於是另叫了四個玉米餅，熱乎乎黃澄澄，還有贈送的瓜子花生擺在桌上，四個人脫了鞋，腳浸在冰涼的溪水裏，磕著瓜子兒開始賭博。

第一把。

“幺雞！”

“四條。”

“碰。”

李少游放下拿牌的手。

“二筒。”

“二筒。”

“胡了！”寫意笑瞇瞇拿走李少游的二筒。

第二把，寫意誰都不碰，還是專截李少游摸牌。幾圈下來，李少游摸牌的次數少得可憐。最後陳生漁翁得利，一個海底撈賺了把大的。

第三把，寫意給長安點炮，先讓她胡，又配合上家陳生，做了一手清一色。

他們打的五塊，一下午下來，李少游輸了幾乎近千，氣得嘴角的笑都沒了。也不是在意這點錢，只是一直被寫意針對，毫無游戲體驗。

長安察言觀色，又不能阻止寫意，只好說自己餓了，提議結束去買菜，晚上吃燒烤。她給李少游把茶斟滿，又把瓜子往那邊推，悄悄跟他說: “你別生氣，等下我給你烤生蠔。”

長安傾身過來，溪水裏的腳丫不小心碰到他的，冰涼涼的溪水湧過來，帶著少女的體溫，李少游心裏舒服了，笑瞇瞇說：“我還要吃蝦。”

長安連連說好，跟數著錢嘴都笑歪的寫意去結賬。

——

在菜場買了一大堆菜，回到家裏天色已經暗下來，兩個男生負責擺開燒烤架熱碳，長安和寫意切菜一一串好，又去取了兩張小桌子，在花園拼到一起，桌上燃一圈精油蠟燭，讓烤煙都帶上檸檬的香氣。

長安還惦記著安撫李少游，先把生蠔和蝦擺上架子，等開始滋滋出油，就撒上辣椒粉和小蔥，起架時擠一點青檸汁，海鮮的腥氣被辣味和蔥味調和，外殼焦香，微燙又柔軟的貝肉入口即化，長安還貼心地剝掉蝦殼，李少游一個人坐在桌邊就吃完了兩盤，才被寫意逼迫去幫忙燒烤。

他心滿意足地跟長安並排站著，烤五花肉和羊肉串，長安手腳很麻利，翻肉的手來來回回一直碰到他的，處理盡頭的烤串時微俯過身，烏黑的發梢襯著脖頸下大片白皙肌膚，上面有細小的汗珠，眼看就要顫巍巍滾下燒烤架，李少游沒忍住，伸手幫她抹掉。

他還在回味指尖滑膩的觸感，長安已經臉都紅透，借著拿飲料跑去了廚房。

出來時她的位置已經被陳生占了，這個才十八歲的少年在前山跟祖母相依為命，幹活也很在行，一直給寫意烤她最愛吃的土豆片，土豆切得極薄，刷了油在架子上放幾秒，邊緣就會微微卷起，撒上鹽、辣椒粉和一點孜然，中心口感軟糯，邊緣焦脆，一片土豆配一口羊肉，寫意吃得滿嘴流油。

李少游從沒做過這些，先烤出來的羊肉要麽沒熟透，要麽已經焦了，長安只好把陳生趕過去坐著，手把手教李大少爺烤肉。烤好一串，她直接拿起來送到李少游嘴邊，笑瞇瞇說：“這串好啦，你嘗嘗。”

少女的臉背著燭光，只有頭發亂卷著形成模糊的輪廓，李少游想象她的眼睛在月光下亮亮的，覺得她像一只給配偶分享美食的毛茸茸的小兔子，整個人都期待著對方誇獎。

他忍不住伸手揉她的腦袋，嘴裏咬著羊肉，含糊不清道：“好吃，長安真乖。”

長安沒聽清，也不在意，開開心心繼續烤肉。

等眾人把素菜都消滅光，再也塞不下其他東西，才意猶未盡得摸著肚子打著飽嗝兒，收拾好東西，在蛙蟲鳴叫聲中回去休息了。

作者有話要說：

*出自野夫《鄉關何處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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